两个“我”: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

你问一个20多岁的男性大学生,是否想在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发生性行为,多数人立即会引经据典,像背课文一样列举出各种可怕的性病,还有使对方怀孕所要承担的风险。如果在他们清醒的时候,比如做作业或者听讲座的时候,问他们是否愿意被打屁股,或者与另一个男人一起进行二对一的性行为,他们一定会像被蜇了似的应声退缩。他们会对你说,绝对不可以。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紧紧盯住你,心里直嘀咕:你是不是有病,竟然问这样的问题?

2001年,我在伯克利大学访问,我和我的朋友,也是我长期的合作伙伴——学术巨匠乔治·勒文斯坦邀请几个聪明机智的学生帮助我们弄清楚,平日理性聪明的人能在多大程度上预测自己在激烈情绪状态下的态度和反应的变化。为了使实验真实,我们需要对参与者受情绪打击后的反应进行测量。我们当然可以让参与者感受愤怒或饥饿、灰心或烦躁的情绪,但是我们觉得让他们经历快乐的情感更好一些。

我们选择了研究性兴奋状态下的决定形成过程——不是因为我们对此有怪异的嗜好,而是弄清楚性兴奋对行为的影响可以帮助社会解决一些老大难问题,例如未婚少女怀孕和艾滋病的蔓延。我们周围的性刺激随处可见,但是对于性刺激如何影响人们的决定,我们却知之甚少。

不仅如此,既然我们想了解参与者是否能够预测自己在某一特定情绪状态下的行为,那么这种情绪就应该是他们已经熟悉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很容易决定了:20多岁的男性大学生最能预测、最熟悉,又最经常考虑的,莫过于性的问题了。

每一个案例中,这些睿智的年轻参与者在兴奋状态和冷静状态下对问题的回答有非常大的不同。纵观对19个有关性偏好问题的回答,当罗伊和其他参与者在兴奋状态下被问及是否会施行某些非正常性行为时,他们预测“是”的可能是他们处于冷静状态下的近两倍(高出72%)。例如,“喜欢与动物进行性接触”的想法在兴奋状态下预测的吸引力程度是冷静时的两倍以上。在关于施行非道德性行为倾向的5个问题中,他们在兴奋状态下预测的倾向程度是冷静时的两倍多(高出136%)。同样,在使用避孕套的一系列问题中,尽管多年来一直向他们大力灌输避孕套的重要性,但他们在兴奋状态下预测“不用”避孕套的可能也远高于(高出25%)他们冷静时的预测。在所有案例中,他们都没有预测到性兴奋对性偏好、性道德,以及对安全性行为的影响。

结果表明,当罗伊和其他参与者处于冷静、理性,由“超我”驱使的状态时,对女性是尊重的,他们没有被非正常性行为特别吸引,他们在道德上对自己有较高的要求,而且他们预计自己会坚持使用避孕套。他们认为自己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偏好,了解自己有能力做什么。但是,正如结果所显示的,他们对自己的反应完全估计不足。

不管我们如何去看这些数字,参与者的估计在深度和广度上的欠缺是显而易见的。这些数字完全揭示出,在非兴奋状态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兴奋状态下会怎样。预防、保护、节制以及道德感在雷达屏幕上全都消失了。他们没有能力预测激情会把他们改变到何种程度。(这些结果最直接地适用于性兴奋状态及其对我们自我识别的影响,但我们也可以假定其他情绪状态(愤怒、饥饿、激动、嫉妒等)也有同样作用,能使我们难以识别自我。)

想象有一天早上醒来,面对镜子,看到里面是另外一个(似人又非人)生物接管了你的身体。你变得又丑又矮,全身长毛,薄薄的嘴唇,长长的门牙,黑黑的指甲,脸变得又扁又平。镜子中的生物用它那两只冷冷的、蛇一般的眼睛瞪着你。你拼命地想要砸烂东西,强奸女人。你不再是你了,你成了一个恶魔。

1885年秋天的一个清晨,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被这样的噩梦景象所包围,在睡梦中大叫起来。妻子把他唤醒后,他立即动手开始写一部被他称作“杰出的魔怪故事”的小说——《化身博士》。他在书里写道:“人在实质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这本书一夜走红并不奇怪。这个故事紧紧抓住了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想象,他们沉浸于两种分裂人格中,节制的谦恭——以举止文雅的科学家杰基尔博士为代表,以及难耐的激情——集中体现在穷凶极恶的海德先生身上。杰基尔博士认为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但是当海德先生附体的时候,那就得小心了。

这个故事可怕而有想象力,但并不新鲜。我们都知道,人类在理性与非理性状态下,思想和行为都不同。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出现之前,内心的善与恶的战争一直就是神话、宗教,以及文学的主要组成部分。用弗洛伊德学说的术语,我们每个人都包含一个黑暗的“本我”、一个“自我”和一种从不可预测的“超我”那里攫取控制权的兽性。于是,一个好脾气的邻居因为交通拥堵而情绪暴躁,开车撞上了一辆半挂货车;一个青少年抓起枪向朋友们开了火;还有一个牧师强奸了一个小男孩。这些平素的好人都认为了解自己,但是在情绪极度亢奋时,一下子或一念之差,一切都变了。

我们在伯克利的实验不仅揭示了经典故事中所说的“人人都像杰基尔和海德”,还表达了新的东西——我们所有人,不管有多“善良”,都会低估激情对我们行为的影响。每一个案例中,实验的参与者在这一点上都错了。即使是最聪明、最理性的人,在激情燃烧时,似乎也彻底地与他认为的“自我”判若两人。实际上,人们不光会做出错误的预测,而且这些预测的错误率非常高。

研究结果表明,大部分时间里,罗伊头脑聪明、行为得体、勤于思考、心地善良,而且值得信赖。他的额叶能充分发挥作用,他的管理中枢也能有效控制他的行为。但是当他处于性兴奋状态时,他被头脑中原始的一面所控制,他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罗伊认为他知道自己在兴奋状态下如何行动,但他的理解是片面的。他不知道他的性驱动力会变得如此强烈多变,他可能不顾一切,莽撞行事。他可能为了获取性满足而甘愿冒染上性病和使对方怀孕的风险。当他被激情所控制,他的情绪会使是非界限变得模糊。实际上,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会表现得如何狂野,因为当他在一种状态下试图预测自己在另一种状态下的行为时,很可能出错。

另外,研究还表明,我们无法了解自己在另一种情感状态下的思想行为,而且经验似乎也无法改善这一情形。即使我们花费与伯克利的学生同样多的性兴奋时间,也无济于事。性兴奋是为人熟知、因人而异、人人皆有并且司空见惯的。即使这样,我们大部分人都会低估性兴奋能够在何种程度上抵消超我,低估情绪会在何种程度上控制我们的行为。

那么,当我们的非理性自我在一个我们自认为熟悉,实际上却并不熟悉的情绪领域里活动起来时,又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连自己都不能真正了解,还可能预测我们自己或者别人在“失去理智”——盛怒、饥饿、惊恐以及性兴奋状态中如何作为吗?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太深奥,它告诉我们必须谨防被自己头脑中的海德先生所控制的状况。老板当众批评我们,我们很可能想给他回一封措辞激烈的电子邮件。但是如果我们能把它先放在“草稿箱”压几天再说不是更好吗?当我们刚刚试驾完一辆跑车并对它心仪不已时,是否应该停一下——在签合同买跑车之前,先跟太太讨论一下购买厢式旅行车的计划?

下面还有一些例子,告诉我们如何进行自我保护。